柏辽兹 哈德尔在意大利交响曲
柏辽兹在1834年间写出的第二交响曲《哈罗尔德在意大利》,借用英国诗人拜伦的长篇叙事诗《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主人公哈罗尔德的面具,以再现作者在意大利时期所获得的生动印象和他所怀有的拜伦式的炽热幻想。拜伦的长诗虽然取名为《哈罗尔德》,写的却是他自己,柏辽兹的交响曲同样叫做《哈罗尔德》,实际上还是写他自己,因此,曾有人正确地把这部作品称为“柏辽兹在意大利”,认为这是作者为他后来写出的那部著名的《回忆录》所打的一部分音乐草稿。
《哈罗尔德在意大利》交响曲的主人公,据李斯特分析,不但是拜伦的作品的原型,而且也混杂有夏多布里昂笔下的瑞奈的性格特征,它使我们又一次看到类似《幻想》交响曲中的“世纪儿”形象。但是同前一部交响曲相比较,这里的形象显然具有更高的精神气质,也更有力地表达出主人公无法摆脱的忧伤、心灵的困乏和对生活的厌倦,这位终生漂泊的流浪者舍弃了“恰尔德”的贵族称号,把功名富贵屏弃,心甘情愿地去迎接死亡,想用自我牺牲换取心地的平静,最后死在强盗的巢穴之中,以最后一声叹息去诅咒他所蔑视的人类。
《哈罗尔德在意大利》交响曲也是标题性的,但在这里标题的作用却不同于《幻想》交响曲,它只不过是音乐内容的一种明确的提示,借以勾勒音乐形象的轮廓,提供听者想象的依据,并不涉及“情节”发展的过程,而且,有时候这种提示还非常概括,例如,第一乐章就是这样。这部交响曲简明扼要的诗意标题,使作者有可能比《幻想》交响曲更自由地去处理乐思的发展和音乐形象的转换与对置。柏辽兹在这里进一步完善了他所创造的这种浪漫主义新型标题交响曲的体裁:为了使主导动机具有更加鲜明的形象特点,他把这个动机几乎总是交给同一件乐器演奏,即用一种“主导音色,去加强主导动机的作用。具体地说,在这里,他选用中提琴作为独奏乐器,使中提琴的阴郁音色,同拜伦的人物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还有,在交响曲戏剧化方面,这里也比《幻想》交响曲更坚定地向前推进一步——哈罗尔德的主题所描绘的,已经不是支配着作品主人公的那种固执的念头(固定乐思)和吞没一切的热情,而是主人公本身的现实形象及其复杂的内心世界。因此,当独奏中提琴奏出哈罗德尔主题时,听者就好像看到扮演哈罗尔德的演员走上舞台似的。
这部交响曲共有四个乐章,每一个乐章描绘一个特定的面面,它的结构近似组曲,由始终贯串着的主导动机加以统一。代表哈罗尔德的主导动机,也像作者的其他许多主题一样,很有性格特征:感情充沛,高傲自负,举止优雅,颇有骑士风度,其中最主要的是矜持、审慎。这主导动机的叙述音调带有流场的舞蹈性,它那近似切分的节奏,则是十七、十八世纪法国与意大利歌剧旋律及法国民歌所特有的:
这个主导动机比较精炼,不像《幻想》交响曲的固定乐思那样扩展和多变化,这是出于乐曲构思的要求——哈罗尔德在各个乐章中总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他观察生活,但只是接近它,而不同它融合。因此,显而易见,这个主导动机并不是各个乐章的音乐戏剧发展的基础,而是作为一种独特的音乐形象,同各乐章的其他主题或相对比、或相补充。在这部交响曲中,柏辽兹的主人公对客观现实——大自然和人民生活的兴趣,远远超过他自己,因此,在这里更多的是哈罗尔德的观察和深自内省,而不是《幻想》交响曲中的青年艺术家所迸发出的那种炽热的激情,整部作品除第一乐章的引子外,情绪都不如《幻想》交响曲那般紧张和冲动。
第一乐章:“哈罗尔德在山中——忧郁、幸福与欢乐的场面”
这一乐章由一长段引子和接近于奏鸣曲形式的快板部分组成,前者是“优郁的场面”,写的是哈罗尔德本身,即为乐曲的主要角色画像,后者则是“幸福与欢乐的场面”,描写哈罗尔德周遭的生活。
乐章开始时,在低音弦乐器上缓慢移动的乐句,便以其阴暗的色泽和神经质的节奏,为这段引子其立一种不安的背景。不多久,从音色同样深沉、阴暗的大管上浮现出的主题及其复调的进行,则用以揭示这位孤独、忧郁的哈罗尔德的复杂而深刻的内心世界——这里既不过分伤感,也投有装模作样的激动,整个引子的情绪是内在的,戏剧性的:
这引子主题在木管乐器上的呼应,曾透过笼罩着大地的迷雾,引出由木管乐器暗示主导动机的另一主题,然后在竖琴从小调转为大调的琶音和弦陪衬下,哈罗尔德的主导动机才脱颖而出。现在,中提琴独奏的乐句,就像一个感情丰富的孤独者的声声叹息,有时在无边的太空飞翔,有时又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有时像火山熔岩直冲云霄,有时又像瀑布一泻千丈,特别是当这主导动机采用卡农的方式复述时,更是充满着无比美妙、和谐的声响。哈罗尔德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渴想同大自然相沟通,正如拜伦原诗所描写的那样:
那么,让我们离弃红尘,保持孤独,
而只爱大自然,岂不好得多?
我好像已经忘掉了自己,
而和身外的大自然连在一起,
高山使我感到欢乐,
但喧嚣的城市却够使我厌腻。
大自然的一切都不会令人厌恶,
只怨难以摆脱那讨厌的肉体,
它把我列进了生灵的队伍,
虽然我的灵魂却能飞翔,
自由地与天地、山海和星辰相混和。
清晨的和风终于驱散浓密的乌云,音乐的色彩逐渐变得明朗,晴朗的白日来到了,意大利的大自然美景暂时驱散了哈罗尔德的沮丧心情——这是乐章的“幸福与欢乐的场面”的开始。现在,展现在哈罗尔德面前的是近似意大利民间萨尔塔列罗舞蹈的进行,这是乐章的第一主题:
而在这舞蹈的旋风中,又出现另一个田园风味的主题,但是它并不同前者构成矛盾冲突,而是以同样明朗而健爽的情绪作为前者的补充:
尽管这一乐章的结构主要服从于画面的构思,但是奏鸣曲形式的各种特点依然存在,只是变化殊多而已。例如,乐章的第一主题是在舞蹈的滑翔中逐渐形成的,第二主题在再现部中也没有回到原调,而是转入属调,而且,两个主题在再现部中都有很大的变化等等。总的看来,在这一乐章中,大自然的瑰丽景色和生机勃勃的欢乐画面,确曾暂时使哈罗尔德忘怀自己的痛苦,虽然它并未能消除主人公的哀伤,也未能使他摆脱孤寂、沮丧的心情。乐章近结束时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
第二乐章:“唱晚祷歌的香客行列”
这部交响曲的当中两个乐章,都是风俗性的诗意画页,其中无论在和声或配器上,都有不少色彩精致的神来之笔。第二乐章开始时,作者只用寥寥数笔便营造起香客行列的背景。竖琴和大提琴奏出的长音,由中提琴和低音提琴的拨弦予以强调,而大管与法国号则用同样轻弱的和弦应答着它——这里频繁的呼应,使人感到似乎置身于一个富有诗意的魅力的傍晚,而在这时候,从远处开始传来朝山进香者的阵阵歌声:
这支旋律非常简朴,鲜明,但依然相当精致而典雅,它在不同乐器上不断地反复,每一次在旋律终了时都用钟声相伴,这香客的赞美诗逐渐增强力度,仿佛行列越走越近似的,独奏中提琴在这时奏出的主导动机,表明哈罗尔德在这行列面前全然不动声色,只是脸上浮现出一丝冷漠的微笑。而当香客的行列从哈罗德面前走过之后,音乐有着一段宗教颂歌(Canto religioso)的穿插:严谨、清澈而和谐的美妙和声,犹如神香在空中袅袅飘佛,与此同时,低音提琴上从未间断的进行曲节奏,则告诉人们这行列仍在山中行走,正朝着乡村教堂行进,哈罗尔德呢,他的琶音音型好象说明了他的内心似有所动。随后,香客的歌声又起,但这行列已经走得很远,并在这越来越昏暗处越来越安静的夜色中消失。
据作者的《回忆录》所载,柏辽兹是在一次壁炉旁静思时,只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写出这一美妙的进行曲乐章的。这部交响曲首次演出时,这一乐章还特别应听众要求重奏一遍。
结三乐章:“阿布鲁齐山民为情人歌唱的小夜曲”
这是大自然与生活的另一幅成功的画面,体现了作者在阿布鲁齐山漫游时所留下的诗意印象。
乐章开始时,柏辽兹在引子中再现了他在意大利亲自听到的民间横笛( piffero)和风笛的演奏。他用短笛模仿那民间管乐器的尖刺音响,而分成三个声部的中提琴则发出风笛的嗡嗡声。
柏辽兹喜欢使自己的音画笼罩着一种特别轻飘的气氛,因此时常为他所选用的基本乐器加上另一种缓冲的音色,例如,在这里,作者就使用双簧管和缓短笛的音响。现在,经过引子中这色彩明朗而活泼的诙谐曲节奏一番铺垫之后,乐章的基本主题—小夜曲便由英国管委婉而又充满热情地奏出,它不但同意大利的风格相近,而且也迹近于法国南部普罗封斯的民歌:
不一会,哈罗尔德又出现了,他目睹这爱情的场面,感受这大自然的清新气息,但因领略不到别人心中洋溢着的爱情的欢乐,依然无动于衷。山民的情歌径自变化莫测地委婉发展,有时是絮絮的细语,有时又具有某种庄严的气息。后来,当引子的诙谐性节奏重现之后,它同哈罗尔德的主题(长笛)和小夜曲(独奏中提琴)结合在一起,这错综的节奏,交织的主题,轻柔的音响,像是无形的香味和空气,又像是对爱情的幻想或昔日柔情的余波,使不幸的哈罗尔德的受伤的心灵显露出片刻的热情,喃喃地独自唱着爱情的歌曲,却不曾注意到山民们已经远去。
第四乐章:“强盗的宴饮—先前一些场景的回忆”
最后乐章重又回到《幻想》交响曲中那种魔怪的浪漫主义气氛中来,不过在感染力和色彩的鲜明度等方面,这一乐章要比前面几个乐章都较为逊色。为了表现对先前的场景的回忆,柏辽兹在这里沿用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最后乐章中所采用的手法。乐章开始时,首先呈现的是一个简短但非常狂热的乐句——这是全乐章的核心,它表示强盗的宴饮,支配着整个乐章的发展:
紧接着,哈罗尔德一反自己的意愿来到强盗的大山洞的阴暗入口,强使自己加入这令人厌恶的酒宴,在他终于成为幻觉的牺牲者之前,开始了他那一系列的回忆。首先,他想到的是过去的美好时光和高尚行为,这时,第一乐章引子的主题出现了,但是它立即给酒宴的喧嚣声所吞没。接着出现的是香客进行曲的微弱回声,但酒宴的叫喊又压过了它。随后,可以听到山民的恋歌的声响,哈罗尔德好像在寻找避难所似的,但这小夜曲又被卷入酒宴的旋律中去。最后,当第一乐章第一主题带来了过去的欢乐回忆时,又一次给欢宴的乐句否定掉。现在,酒宴的喧闹声益发强烈地响起,所有的回忆、良心的谴贵、咒诅、崇高的思想全给扼杀了。而当哈罗尔德的主导动机出现时,已完全变成梦幻一般,清晰的线条消失了,好像醉汉一般,满眼血丝,满口酒味,有气无力地从石桌旁站起。狂乱的宴饮在继续,嘈杂的嚎叫不绝于耳。这时又出现一个新的主题,它同前一主题一样怪诞,这是强盗们疯狂地跳着粗野、猥亵的舞蹈,整个场面几乎陷于一片混乱。
突然,幕后三个小提琴和一个大提琴合奏的香客进行曲旋律,仿佛是神界的声音和圣洁的信仰,从远处传入强盗们罪恶的洞穴。但是,哈罗尔德几乎已经不省人事,他那破碎的心只能发出几声惶然的低语。宴饮的狂潮经过这一段富于诗意的细节穿插之后重又席卷整个乐队,音乐在形象与色彩都极鲜明的密接和应中结束。
《哈罗尔德在意大利》交响曲是柏辽兹应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家和作曲家帕格尼尼之约而写的,但作品写出后,帕格尼尼认为独奏声部缺少炫技的特点而拒绝演奏它。1838年12月间,当帕格尼尼在一次由柏辽兹亲自指挥演奏自己的第一和第二交响曲的音乐会上,听到他四年前拒绝演奏的这部《哈罗尔德在意大利》交响曲时,心中极为感动,当即上台向柏辽兹表示祝贺,并赠给柏辽兹两万法郎,这笔钱曾帮助柏辽兹度过了他的经济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