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近代小提琴的“犹太血统”
小提琴从16世纪初在意大利诞生至今,历经四百余年的发展。随着制作工艺日臻完善,小提琴演奏亦日趋走向成熟,形成了诸多演奏风格迥异、演奏技法各具特点的学派,其中颇具影响力的当属意大利学派、法比学派、德国学派、俄罗斯学派等等,涌现出的优秀演奏家更是璨若星辰、名彪史册。翻开小提琴演奏家的名册,我们会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即在近代小提琴演奏大师中绝大多数是犹太人,埃尔曼、海菲兹、梅纽因、米尔斯坦、卡明斯基、斯特恩、帕尔曼等等这些在近代音乐王国中耳熟能详的名字无不跃然纸上。人们禁不住思考:为什么近代犹太民族在小提琴演奏方面如此出色?
本文试图从近代犹太民族的社会生存状况、犹太民族的教育观和文化观为切入点,探寻近代小提琴发展历程中的“犹太血统”之谜。
犹太民族是一个古老而又多灾多难的民族,因其人数少、力量薄,除了短时期建立过希伯来王国和以色列王国,享受过短暂的主权民主生活外,在两千多年的生存长河中,犹太民族不仅从不曾凭其实力称霸一方,反而屡遭异族强权凌辱和迫害。由于历史原因,近代相当一部分犹太人出生和居住在俄国及东欧地区。在19世纪沙皇统治下的俄国,犹太人处于社会最底层,不仅不能平等享受应有的公民权,而且法律还对他们的居住地域、教育、经济发展和婚姻严加限制。在与之比邻的东欧其他国家,如罗马尼亚、匈牙利、保加利亚、波兰等等,反犹太主义也一直不衰。犹太人被看成是一切社会弊端理所当然的替罪羊,无论出现何种社会矛盾和不测事件,他们首当其冲会遭受怀疑、谴责和迫害。犹太人不仅生存环境恶劣,而且在政治上饱受压抑和禁锢,甚至连从事专业领域工作的权利也被剥夺。
近代犹太人在音乐艺术上,尤其是小提琴方面取得的辉煌成就与这种恶劣的社会生存环境显得如此不协调,但却是那么息息相关。著名的犹太小提琴演奏大师斯特恩的一席话或许能证实这一点,他曾经讲道:“那时候(19世纪中后期)犹太人在那个地方(指俄国等东欧地区)受到残酷的迫害,他们不能进入专业领域中工作,但可以在音乐舞台上展示才华。”据历史记载,当时彼得堡音乐学院的犹太学生作为自由艺术家得到酷爱音乐的沙皇的庇护,其中不乏极具音乐天赋的学生可以随便到各地去旅行和演出,这在其他行业是难以想象的。美国著名弦乐教学大师阿普尔鲍姆在其名著《世界著名弦乐艺术家谈演奏》一书中关于米沙·埃尔曼少年时一段经历的描述,从一个侧面也说明了这一点:“乌拉索娃公爵夫人在听了这位神童的演奏,当即送来了马车和车夫,她的这一举动更坚定了埃尔曼父母的信心。他们决心培育这株幼苗,使之茁壮成长。”美国民族音乐学会前任主席、著名犹太学者马克·斯洛宾指出,在近代的东欧地区,犹太职业音乐家已经形成一个独立的阶层,受到社会关注。因而,对于难以取得社会认可的众多犹太家庭来说,培养孩子们的音乐兴趣,考上彼得堡音乐学院等音乐学府是他们今后在社会上立足,取得认可的一个重要途径。
然而,人们会问:在众多乐器中,为什么犹太人如此青睐小提琴而不是钢琴或其他乐器?犹太人对小提琴表现出如此深切眷恋的原因所在,我们从以色列著名的音乐评论家、作曲家贝姆的解释中或许可以找到一些线索,他说:“从吉卜赛人将小提琴带入到流浪于东欧各地的犹太社会时,这种民族性的眷恋之情便开始了。相对于其他乐器,小提琴的价格并不昂贵,携带方便,加之其人声般美妙的音色和丰富的情感表现力,小提琴恰当而深切地传达出没有故乡的犹太人心中的酸楚。”关于这一点,犹太小提琴演奏大师斯特恩也表达了相同的看法:“小提琴是一张逃出犹太人区的票。拥有钢琴的家庭非常少,而木管乐器又毫无可以感动犹太人的地方。”其结果是小提琴逐渐成为“犹太人的乐器”。此外,需要提到的是,犹太人艰险的生存状况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一位作家曾写道:“当哥萨克人(注:哥萨克(乌克兰语:Козáки;俄语:Каза́ки;英语:Cossack;土耳其语:Kazaklar)是一群生活在东欧大草原(乌克兰、俄罗斯南部)的游牧社群,是俄罗斯和乌克兰民族内部具有独特历史和文化的一个地方性集团。在历史上以骁勇善战和精湛的骑术著称,并且是支撑俄罗斯帝国于17世纪往东和南部扩张的主要力量。现多分布在顿河、捷列克河和库班河流域等地。属欧罗巴人种东欧类型。)正追着犹太人满欧洲跑的时候,他们需要轻装上路。”
艰难的社会生活状况使犹太人对小提琴怀有无法割舍的情感,或引吭高歌,或如泣如诉的音乐向世人述说着犹太人生存的艰辛,为一代又一代在小提琴音乐中成长的犹太人孕育着丰厚的音乐土壤,从中我们似乎找寻到犹太民族小提琴演奏大师辈出的原因。首先,犹太民族具有悠久的音乐文化传统。尽管犹太人的历史浸满了血泪和辛酸,但可以肯定的是音乐成为把犹太人联结在一起的重要纽带。音乐,对于犹太人来说,其实是一种神圣的文本。犹太人有伴随《摩西五经》而咏诵旋律的传统,这种传统非常古老,甚至可以追溯到前塔木德时代(Pre-Talmudic times)。有学者认为,这些古老圣歌的旋律是从所罗门王圣殿里和第二庙宇传唱下来的。犹太教经典“塔木德”也指出,读《圣经》不能没有旋律,学习其文本不能不唱颂,这一宗教的特征之一即是其音乐表现。依照此传统?熏每个犹太男孩在13岁的时候都要学会在公众场合演唱这些圣经歌曲。只有通过这种仪式,他们才能被认为步入成年阶段。良好的音乐文化传统为犹太音乐家辈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及至近现代,随着音乐从宗教的附庸转换为一种具有世俗意义的精神食粮和生活方式以后,犹太人深厚而复杂的情感便找到了直接而适宜的表达媒质,犹太人的音乐天赋得以空前展现。
此外,解析犹太民族的教育观,可以发现深受《塔木德》教诲的犹太人具有重视教育的优良传统。在犹太教中,犹太人相信自己是神圣上帝的特选子民,勤奋好学是敬神的重要内容。《塔木德》阐释了极富实践价值的崇智思想,认为学习是一种至高的善,学习应是犹太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历史上,犹太民族备受欺凌,那些用泪水甚至鲜血记录的民族史使犹太人懂得一个没有祖国的人,一切固定资产都有可能被剥夺,而依靠教育获得的知识与智慧是永远不会被剥夺的,两者是可以随身携带,终身享用不尽的资产。著名德籍犹太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指出,“为知识而追求知识是犹太人的传统特征之一”,并认为自己取得的巨大成就与之密不可分。因此,犹太民族十分尊师重教,认为“学者比国王更大”。在犹太社会里,教师甚至比父亲还重要,一条经典的犹太格言说道,“假如父亲和教师双双入狱,而且仅能救出一人的话,孩子一定要救出教师”,犹太人对教育的重视可见一斑。
犹太教育重视“创新性”,蔑视一般的学习,犹太人认为一般的学习只是刻意模仿,而没有任何创新,他们坚信接受教育、学习知识是挖掘智慧发展能力的过程,故而犹太人把仅有知识而没有才能和智慧的人比作“背着很多书的驴子”。犹太人十分注重经验,将经验本身视作一种宝贵的财富,但又不为经验所限制,表现出随机应变的灵活精神和改革精神。犹太文化的精髓是悖逆-整合精神。在悖逆-整合的统一中,犹太人孕育了特定的创造机制,其整合的过程完全是一个集合优质要素,淘汰剔除糟粕,从而实现超越性的优势文化机能的过程。这种独特的文化创造机制使犹太人在众多领域均取得了巨大成功,涌现出一大批对近代社会有重要影响的科学家、思想家、艺术家,如爱因斯坦、马克思、弗洛伊德、毕加索等。
在犹太小提琴教育家中,不能不提到一位著名教师——奥尔。奥尔是俄罗斯小提琴学派的创始人,作为带有犹太血统的匈牙利小提琴家,奥尔最初接受的是德国学派的训练,但在长期执教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的过程中,他逐步将世界演奏艺术的优秀成果与俄罗斯演奏艺术的民族传统结合起来,以其气势宏伟宽阔而热烈奔放的演奏、精湛辉煌的技艺、圆润明亮的音色和生动的表现力享誉世界,由此创造了一种崭新的演奏风格——俄罗斯学派,为世界小提琴演奏艺术的发展做出卓越的贡献。奥尔等犹太小提琴家取得的成功反映了犹太人善于接受和融合新鲜事物,善于创新的才能,他曾经说过:“与其是一种学究式的、墨守‘传统’的、认真而缺乏想象因而是毫无美感的演奏,我宁愿要那种热烈的、感情充沛的、不按任何传统而是全神贯注、竭尽全力来领悟作者意图的演奏。这可能有夸张和强调过分之弊,但这种表演是有生命力的、是倾吐心声的。”奥尔的名著《我的小提琴演奏教学法》充分反映了他先进的教学理念和创新精神。从其著作中我们发现:奥尔在不断地寻求一种松弛的演奏状态、科学的演奏方式、丰富的内心情感以及完美的表现技术。奥尔提出,小提琴的演奏应该充分发挥小提琴这件极富表现力乐器的性能,在强调色调变化自然的同时,充分展现色调(音色、节奏、节拍以及力度)变化的魅力。在演奏风格上,既要张扬演奏家的个性,又要保持作品风格的完美性。奥尔的创新精神和先进的教学思想在他培养的众多犹太学生身上逐一得到印证,在俄罗斯近五十年的教学生涯中,奥尔着眼于自然、因材施教?熏在保留每个学生个性特点的同时?熏尽量开拓其潜在的才能,培养出埃尔曼、海菲兹等闻名遐迩的犹太小提琴家,他们继承了犹太民族尊师重教的传统,善于学习钻研,但又不拘泥于形式,勇于创新,因而演奏水平高超且个性突出,创造了近代小提琴发展史上世人熟知的“犹太血统”现象。
我国著名犹太文化研究学者刘洪一先生曾经一言以蔽之地概括犹太民族超常的创新性,他说:“作为犹太人,他们的‘超前’优势恰恰在于生活在不同文明、宗教和民族文化的交界线上,他们诞生和成长在不同时代的交替点上。他们的思想成长在最为扑朔迷离的相互沟通、相互滋养的文化影响之中,他们生活在他们所居住的国家的隐蔽处和偏僻角落。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既在其社会之中又超然其外,既属于它又超乎于它,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他们创造了超越其社会、超越其国家、也超越其时代和同代人之上的思想,才使得他们的精神能遨游在宽阔的地平线上,遨游在遥远的未来。”